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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 奈菲瑞特

心中一陣煩悶、騷動,奈菲瑞特醒來。在完全脫離半夢半醒的惚恍狀態之前,她伸出纖細修長的手指,去探身邊的卡羅納。她摸到的手臂,肌肉是如此結實,皮膚是如此滑潤,感覺起來真舒服。她的觸撫是這麼輕,如羽毛一般輕輕拂過,身邊人卻已醒來,立刻翻身,急切地偎向她。

「我的女神?」他聲音沙啞,睡意仍濃,卻可以感覺到他的欲火已重新燃起。

這惹惱了她。但惹惱她的不只是他。

他們全都惹惱了她,因為他們都不是

「滾開……克羅諾斯。」她得停頓一下,才想得起他誇張、荒謬的名字。區區一個無知無識的戰士,居然僭用古希臘泰坦神祇的名號。

「女神,我做了什麼事惹妳不高興嗎?」

奈菲瑞特睜開眼睛看他。年輕的冥界之子戰士斜靠在她身旁,俊俏的臉龐充滿期待,一副心甘情願為她獻身的表情。在她這間燭光昏暗的臥房裡,他那雙湛藍的眼睛依舊迷人,一如當天稍早他在城堡庭院鍛鍊體能和技能時,她看到的那個模樣。那時,她的情欲被他撩起,秋波一送,他就乖乖來到她的身邊,熱切地想要證明,他確實勇猛如古代的神祇,而不只是徒然取這樣一個名字。然而,他的熱切終歸徒勞。

問題是奈菲瑞特曾與不死生物同床共枕,親暱廝磨。這個克羅諾斯是不是冒牌貨,她太清楚了。

「呼吸。」奈菲瑞特說,不耐地看著他那雙藍眼睛。

「呼吸,女神?」他不解地蹙起眉頭。他額頭上的刺青圖案應該是刺球和狼牙棒,但在奈菲瑞特看來更像是七月四日美國國慶施放的煙火。

「你問我,你做了什麼事惹我不高興。現在我告訴你了:你在呼吸,而且這麼靠近我在呼吸。惹得我不高興。你該下床離開了。」奈菲瑞特嘆一口氣,對他輕輕揮了揮手。「滾,現在就滾。」

他露出受傷和震驚的表情,無從掩飾,看得她差點哈哈大笑。

然而,難道這小夥子真以為他可以取代她的神聖伴侶?想到他心中可能懷有如此狂妄的念頭,她的怒火不禁燃起。

在臥房的角落,暗影中的暗影滿心期待地震顫著。她沒有正眼看它們,但可以感覺到它們的騷動。這讓她芳心大悅。

「克羅諾斯,你是可以帶給我一些消遣,而且你也給了我短暫的歡愉。」奈菲瑞特再次撫摸他,但這回沒那麼溫柔。她的指甲在他粗壯的前臂留下兩道隆起的抓痕。年輕的戰士沒有皺眉,也沒有縮手。相反地,在她的觸摸之下,他興奮地顫抖,呼吸變粗重。奈菲瑞特漾起笑容。打從一開始,當他的眼睛跟她對望,她已知道,痛楚會撩起這傢伙的情欲。

「如果妳允許,我可以給妳更多歡愉。」他說。

奈菲瑞特臉上繼續掛著微笑,緩緩地微微吐出舌頭,一邊看著凝視著她的克羅諾斯,一邊舔著自己的朱唇。「或許改天吧,或許。現在,我只需要你離開。不過,當然,你要繼續仰慕我。」

「但願我能再次讓妳知道我有多仰慕妳。」這「再次」兩個字,他說得是如此甜膩,如此猥瑣。接著,他居然不知分際地伸手要撫摸她。

彷彿他有權利碰觸她。

彷彿她的意願必須順服於他的需求和情欲。

一個小小的回音從遙遠的過去傳來,從奈菲瑞特塵封的記憶滲漏出來。那段往事,她以為她早已連同自己的人性一起掩埋了。當童年的記憶侵入當下的時空,她仍可以清晰地感覺到父親的撫摸,甚至聞到他呼吸時酒精的酸臭氣味。

就在這一剎那,奈菲瑞特立即做出反應。她的動作輕巧流暢,宛如呼吸一般自然,舉起抓傷戰士手臂的手,掌心朝外,伸向流連在房間角落,最靠近的一團墨黑。

她的碰觸可以引起克羅諾斯立即的反應,但那團暗影的回應更快,她迅即感受到它那致命的寒意,也立刻陶醉在悸動裡。更棒的是,它驅走了方纔冒出的回憶。她冷冷地將那團黑影往克羅諾斯身上擲過去,說:「如果你渴望痛苦,那就來嘗嘗我的寒冽之火吧。」

被奈菲瑞特擲出的魆黑暗影,迫不及待地刺穿克羅諾斯年輕光滑的肌膚,在她撫摸過的前臂劃出一道道猩紅血絲。

他呻吟,但這次恐懼的成分多於激情。

「現在,乖乖照我的話去做。滾開。還有,年輕戰士,你要記住,女神被愛撫的時間、地點和方式是由女神自己決定,你可別又越過界了。」

克羅諾斯抓著流血的手臂,頭俯得低低,對奈菲瑞特鞠躬。「是的,我的女神。」

「哪個女神?說清楚,戰士,我不接受含糊不清的稱謂。」

克羅諾斯立刻答道:「我的女神,妳的頭銜是妮克絲化身。」

她緊蹙的面容開始放鬆,換成一張美麗、溫暖的面具。「非常好,克羅諾斯,非常好。瞧,要取悅我很容易吧?」

在她的翠綠眼眸凝視下,克羅諾斯再次鞠躬,右手握拳放在心臟位置,說:「是的,我的女神,我的妮克絲。」語畢,他恭敬地退出她的內寢。

奈菲瑞特臉上再次漾起微笑。她知道自己其實不是妮克絲的化身,但這無關緊要,因為她根本沒有興趣扮演什麼女神的化身。「若是化身,就代表我不如女神。」她對著聚集在她四周的暗影說道。真正重要的是權力,如果妮克絲化身這個頭銜有助於她奪得權力,特別是能幫她收服冥界之子戰士,那麼,她就冠上這個頭銜,讓他們這樣稱呼吧。「但我要的不只是這樣──不只是站在任一個女神的陰影下。」

奈菲瑞特很快就可以準備好跨出下一步。她知道她可以操控一些冥界之子,讓他們站在她這邊。喔,他們的人數或許不足以發動一場戰爭,但已足以讓冥界之子兄弟鬩牆,瓦解他們的士氣。她不屑地想著,男人,男人啊,這麼容易就被美貌和頭銜愚弄,這麼容易就被我利用。

想到這點,奈菲瑞特心情稍微好了一些,但心頭的煩亂依舊無法驅除。她下床,將純絲睡袍裹在身上,從寢室走出,來到外頭廊道。在還沒意識到自己要做什麼之前,她人已走向樓梯間,而這道樓梯通往城堡底部深處。

暗影中的暗影隨著奈菲瑞特飄移,跟在她身後,被她愈來愈煩亂的心情給吸引。她知道它們跟著她,她知道它們很危險,會因為她的不安、憤怒和煩躁而變得更壯大。然而,怪的是,有它們在身邊,她覺得很舒坦。

下樓途中,她停頓了一下。為什麼我又要去找他?為什麼我讓他今晚闖入我的思緒?奈菲瑞特搖了搖頭,彷彿想甩開心中無聲的話語。她必須為自己找出一個可以接受的理由。於是,面向空蕩、狹窄的樓梯間,對著緊緊跟著她,飄浮在四周的魆黑暗影,她說:「我去找他是因為我想這麼做。卡羅納是我的伴侶。他受傷,為我效命。我會想到他,毋寧是很自然的事。」

奈菲瑞特滿意地堆起笑容,繼續沿著盤旋的樓梯往下走。她的笑容輕易地遮掩了事實,彷彿她不知道卡羅納受傷是因為她囚禁他,而且他是被迫為她效命。

她走到地牢,靜靜地沿著火炬照明的甬道往前走。位於城堡最底部的地牢,是數世紀前直接在岩盤裡挖鑿出來的,而整座卡布里島就是由岩層所構成。守在門外的冥界之子見到奈菲瑞特,難掩驚訝的神色。奈菲瑞特的笑容綻放開來。從戰士驚恐、畏懼的表情,她知道她愈來愈擅長在陰影和黑夜中憑空冒出來。這一點讓她很高興,但不足以讓她的笑容變柔和,也不足以緩和她下令時凶狠的語氣。

「退下,我要跟我的伴侶獨處。」

冥界之子只躊躇了那麼一剎那,但這細微的猶豫已引起奈菲瑞特的注意。她在心中暗忖,過兩天,她得讓這位戰士接到返回威尼斯的召令,理由是──嗯,不幸得很,他親近的某人突然遭遇不測……

「女祭司,我這就退開,讓妳和他獨處。不過,我會待在聽得見妳聲音的地方,萬一妳需要我,喊一聲我就能聽見。」戰士沒注視她的眼睛,逕自握拳放在心臟位置,對她鞠躬──可惜,他腰彎得不夠深,頭俯得不夠低,不足以顯示對她的尊敬。

奈菲瑞特看著他退入狹窄的樓梯間。

「沒錯,」她對著暗影低聲說:「我可以感覺到,他的配偶即將發生相當不幸的事。」

她撫順身上的純絲睡袍,轉身面向緊閉的木門。奈菲瑞特深深吸了一口地牢的潮溼空氣,將散落臉龐的一綹濃密的赭色頭髮往後捋,展露她的千嬌百媚,彷彿準備上戰場。

奈菲瑞特對著木門揮了揮手,門立即為她敞開。她走進去。

卡羅納直接躺在泥土地面上。她曾想替他鋪一張床,但出於謹慎,她決定不這麼做。她不是真的想把他關在這裡,她只是必須明智行事。他必須完成她交付的任務──而把他放在地牢,躺在地上,是為了他好。如果現在就讓卡羅納的身軀恢復過多的不死力量,他就會分心,而分心會導致不幸的後果。尤其他已經發誓在另一個世界當她的劍,徹底剷除柔依.紅鳥,一了百了地解決柔依在這個時代、這個世界替他們惹出的種種麻煩。

奈菲瑞特走近他的身軀。他平躺在地上,全身赤裸,只有那對烏黑的翅膀,宛如面紗,覆蓋住了部分身體。她優雅地屈膝跪下,然後斜躺在他身邊那張專為她準備的厚絨毛墊上。

奈菲瑞特嘆一口氣,撫摸卡羅納的臉頰。

他的肌膚冰冷一如往常。只是,這會兒那是沒有生命的肌膚。對於她的出現,他毫無反應。

「怎麼會這麼久,我的愛人?你就不能快點解決那個惹人厭的小鬼嗎?」

奈菲瑞特再次撫摸他。這次,她的手從他的臉往下摩挲到他的頸窩,游移到他的胸口,最後放在下腹和腰際之間那塊結實肌肉的凹陷處。

「牢記你的誓言,並且說到做到,這樣我就可以張開手臂歡迎你,而我的香閨也會再度為你敞開。以血和黑暗之名,你已發誓,你會阻止柔依.紅鳥回到她的肉體,從而徹底摧毀她,好讓我順利統治這個神奇的現代世界。」奈菲瑞特又一次撫摸墮落的不死生物的細腰,心中暗自竊笑。「噢,當然,在我稱王時,你會陪在我身邊。」

外頭那群最高委員會派來的冥界之子,照說負有監視她和他的職責。然而,蛛絲一般纏縛住卡羅納,把他壓制在地面上的黑色絲線,是這些笨蛋怎樣也看不見的。這會兒,黑絲顫抖著,游移著,冰冷的觸鬚拂過奈菲瑞特的手。它們誘人的寒意頓時轉移了奈菲瑞特的注意力。她向黑暗張開手掌,讓它纏繞在她的手腕上,輕輕割入她的肌膚──不至於造成她難以承受的痛,但足以暫時滿足它無止境的嗜血欲望。

記住妳發過的誓……

這句話一字一字地襲向她,彷彿冬風吹過光禿的枝椏。

奈菲瑞特蹙起眉頭。不需要提醒她,她當然記得她的誓言。為了讓黑暗聽從她的命令,囚禁卡羅納的肉體,逼使他的靈魂前往另一個世界,這是她給予它的交換條件──她答應取黑暗一直無法玷污的某個純潔的人命,來獻給它。

誓言已立。特西思基利之后,即使卡羅納失敗,條件仍須履行……

話語再度在她四周低喃。

「卡羅納不會失敗!」奈菲瑞特咆哮道。她怒氣沖天,沒想到連黑暗都敢訾議她。「就算他真的失手了,我也仍是勝利者,因為我已約束他的靈,只要他一日不死,我就一日可以操控他。但不管怎樣,他不會失敗。」她一個字一個字緩慢地、清晰地說完最後那句話,克制住逐漸升高的怒氣。

黑暗舔舐她的手掌。那痛楚儘管輕微,卻也愉悅了她。她愛憐地注視著一縷縷卷鬚,彷彿它們只是一群爭相討她歡心的小貓咪。

「親愛的,有點耐心,他的任務還沒完成,我的卡羅納仍只是一副軀殼。我只能猜想,柔依在另一個世界已經奄奄一息──不完全活著,只可惜也還沒完全死去。」

纏住她手腕的黑色絲線微微顫動著。有那麼一瞬間,奈菲瑞特覺得她聽見遠方傳來一陣隆隆低鳴,彷彿輕蔑嘲弄的笑聲。

但她沒有時間思索這聲音的涵義,沒有時間理會是不是真有這樣的笑聲傳來──畢竟,當黑暗與權力的世界不斷擴張,持續侵蝕她曾經知悉的現實,她或許會感受到異常的現象。她沒有時間,因為,就在這時,卡羅納被捆綁的身軀痙攣似地抽搐著,並迅猛地深深吸了一口氣。

她的目光立刻轉移到他的臉上,目睹他睜開眼睛,看見他可怖的眼神,即使那雙眼睛只是空洞、充血的兩個眼窩。

「卡羅納!我的愛人!」奈菲瑞特跪坐起來,俯身看他,雙手在他的臉龐兩側顫抖著。

纏繞她手腕的黑暗突然使勁抽動,痛得她瑟縮了一下。然後,黑暗倏地退離她的身體,往上騰越,加入蜘蛛網般盤旋在地牢天花板上,不停顫動著的濃密卷鬚。

奈菲瑞特來不及叫喚任何一條卷鬚,要它解釋為何出現這種怪異現象,天花板上就已爆出一道刺眼的亮光,亮到她不由得抬手遮住自己的眼睛。

黑暗的蜘蛛網隨即以非人的速度撲向亮光,攫住它,緊緊縛住它。

卡羅納張嘴,發出無聲的吶喊。

「怎麼了?我要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!」奈菲瑞特大喊。

妳的伴侶回來了,特西思基利。

奈菲瑞特看見黑暗把那團被攫住的亮光從半空中猛地往下扯,一陣可怕的嘶嘶聲傳來,卡羅納的靈魂已被黑暗擲入他的眼窩,回到他的軀殼。

長翅膀的不死生物痛苦地扭動著,舉起雙手摀住臉,斷斷續續地劇烈喘氣。

「卡羅納!我的伴侶!」一如還是一名年輕的療癒師時那樣,奈菲瑞特立刻不自覺地採取行動:雙手掌心覆蓋住卡羅納的手,迅速且有效率地集中精神,說道:「安撫他……解除他的痛苦……讓他的痛楚就像火紅的太陽下沉到地平線後方──短暫地掠過等待揭幕的夜空,然後消逝無蹤。」

折磨卡羅納身軀的顫動應聲緩和下來,長翅膀的不死生物深吸一口氣,發抖的雙手緊緊握住奈菲瑞特的手,從自己臉上移開。接著,他睜開眼睛。那雙好比深色威士忌的琥珀色眼眸澄澈又專注,他已恢復原來的樣子。

「你終於回到我身邊了!」霎時,奈菲瑞特鬆了一口氣,並且察覺自己高興得差點哭出來。「你完成任務了。」黑暗的卷鬚似乎仍死巴著她的愛人不放,固執地攀附在卡羅納身上,奈菲瑞特不悅地對它們蹙起眉頭,伸手將它們拂開。

「把我帶離地面。」他的聲音因久未開口而變得沙啞,但一字一句仍很清晰。「帶我到天空,我必須看見天空。」

「好,沒問題,我的愛人。」奈菲瑞特對著門揮手,門再度自動開啟。「戰士!我的伴侶醒了,扶他到城堡屋頂!」

片刻前才惹惱她的那名冥界之子,毫不遲疑地聽從她的命令。但奈菲瑞特注意到,卡羅納竟忽然復活讓他震驚。

等著看吧,豈只是這樣。奈菲瑞特對他露出睥睨的冷笑。很快地你和其他戰士將只能聽命於我,否則就是找死。想到這裡,她心情大好。她跟在這兩個男人背後,離開卡布里島這座古老城堡的底部深處,沿著長長的石階往上爬,不停往上爬,直到抵達屋頂。

已過了午夜,月亮懸在地平線上方,雖然不是滿月,卻仍黃澄澄、沈甸甸的。

「扶他到那張長椅,然後退下。」奈菲瑞特下令,指著城堡屋頂邊緣那張精雕細琢的大理石長凳。從長凳上,可以鳥瞰波光粼粼的壯觀的地中海。但這會兒,奈菲瑞特沒有興致欣賞四周美景。她揮手遣開戰士,也暫時把他從心頭遣開──雖然她知道,他會立即把不死生物靈魂已返回肉體的消息通報給最高委員會。

此刻,這件事不重要,可以稍後再處理。

此刻,要緊的只有兩件事:卡羅納回到她身邊了,柔依.紅鳥死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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